有个外国电影叫《金色池塘》。电影一直 没有看过,也没有非得要看的急迫,就是电影 的名字感觉有点特别。偶尔想起,就会想象一 番。
想象中,偏居一隅的一方干净池塘,岸边 一条小木船,平静的水面被秋叶金黄的树林包 围着。一个或两个主人公,或还有一只狗、一 匹马,他们偏安此隅,在与池塘静静地相融相 化中发生了很多美好。这美好在主人公的记忆 中就像金子一样珍贵而灿烂。
在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童年记忆中,也 有一片难以忘却的池塘。每每想起,那回忆的 感觉既美好又温暖,还带点儿淡淡的忧伤。那 是我的金色池塘。
记忆中的池塘叫“东坑”,是自己出生、 成长的村里的一片池塘。
那时村里有大街、前街儿、后街儿和东小 街子四条主街。每条街都与一个村里人叫“坑” 的池塘相伴。前街儿叫西坑,北街儿叫北坑, 大街叫西大坑,我所在的东小街子叫东坑。
东坑是南北长、东西窄的不规则长条形状, 有近百亩大,坑边生长着芦苇。中间一段正对 着街东口,水面稍窄,但水较深;南北两段水 面稍宽,但水较浅。北段和中段被一整片茂密 的芦苇隔开,面积有七八亩的样子。水少的时 候,会露出水面一尺多高,成为一块长满芦苇 的湿地。
现在想想,村里的每条街都与池塘相伴, 应该是人类靠水而居的生存经验的最直接体 现。事实上,在那时的村里,池塘与村里人的 生活息息相关。
排水
记忆中,雨季比现在长,雨水比现在多。
下雨时,每家院里的水会流到地势较低的 街上,再从街上汇入街头儿地势更低的坑里。那时村里的街不仅地势低于两侧村民的房屋和 院子,而且都是两侧高中间低的沟渠状,雨水 能够及时汇集排出,保证了村民的院子、房屋 和围墙不被雨水浸泡,也为村里人进出提供了 便利。
那时不怕雨水的橡胶雨鞋或塑料凉鞋极 少。
记得雨后,大人、小孩儿多是赤脚走在泥 泞的街上。待三五个晴日后,路面不再粘脚, 人们才会穿上鞋子。好在那时玻璃、铁钉、硬 塑料等易割伤皮肤的东西极少见,就连会硌脚 的砖头瓦块多会被有心的村里人收集起来备 用。有几年夏季雨水特别多,多到沟满壕平。东坑里蓄积的水浮边儿浮沿儿的,坑坡儿下的 芦苇只露出个尖尖儿。但东小街子的每家每户 都很安全。
挑水
村里没有自来水,每家每户都有一口或暗 红或黑色的陶土烧制的大水缸,全家日常饮用 和洗洗涮涮所需的水,都要到人工挖成的公用 水井去挑。公用水井都挖在池塘边,井水是池 塘里的水经泥土自然过滤渗到井里的。
每天早晨上工前和晚饭前,几乎每家都有 大人到公用水井挑水。挑水的用具是一根两头 带铁挂钩的木质扁担和或大或小的两只水桶。水桶都是会生锈的黑铁皮卷制,黑黑的。
挑水要先将井水打上来。那时所在村子的 地下水位很浅,井的水面距井口也就四五米的 样子。挑水人把一只水桶放在井边,用扁担一 头的铁钩勾住桶梁,双手握住扁担慢慢续下井, 到水面,左右轻摇扁担,趁桶底朝上到一定角 度那刻,迅速往下一放,水桶就沉入水里,然 后一提,水桶就盛满了水,然后用力提上井口, 另一只桶同样操作。
用扁担从井里打水是个技术活儿,只有大 人能干。如果谁家半大小子或半大丫头被家长 安排去井里挑水,那他们就已经被家长认可为 大人了。如果哪家丫头给家里挑过水,那媒婆 给找婆家时,除了其他夸奖外,还会加上:那 丫头,神着呢,老早就给她妈挑水。那意思就 是这闺女手脚灵,身体好,会干活,能干活。
当然,对于挑水新人,桶钩脱落,水桶沉 入井底的情况不可避免,村里人叫落(lào)井。一旦水桶落井,就会有经验丰富的老挑水人用 一个拴长绳的三齿铁弯钩帮着捞,一般都会很 快捞上来。
因为父亲、母亲和三个哥哥都会挑水,记 忆中自己没去井里挑过水。挑水的技术是看大 人操作而得的理论性知识。
东小街子的水井就打在街东口正对着的东 坑西侧的坑边。井口是由一整块浅粉色的大片 石凿成的。
因为人掉井里是极危险的事,特别是寒冬, 井沿儿周边结冰极易滑倒,所以村里每个小孩 儿都会被大人警告不得擅自靠近井口。如果大 人们看到有胆大不听话的孩子擅自靠近井口, 不管是不是自家孩子,都会大声严厉喝退,并 且会立刻告诉孩子家里的大人,这孩子基本还 会挨家长的一顿暴揍。
记得有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我在堂弟的 怂恿下,趁没有大人在场,我俩牵手小心翼翼 地挪到井口往下看。我一阵眩晕,立刻跑开。只记得圆圆的亮亮的水面上浮着两只大青蛙。
都说水井有神,绝不会轻易收走活生生的 生命。村里人认为,人跳井一定是遇到了生不 如死的坎儿,把谁家孩子推井里,绝对是该千 刀万剐的恶行。
不过记忆中,村里真发生过一起小媳妇跳 井的事。
那小媳妇是后街的。因为午饭没有及时做 好,被丈夫说了几句。已在生产队干了一上午 的重活儿,累得精疲力尽正委屈得没好气的小 媳妇,瞬间崩溃爆发,向丈夫高喊不活了,就 冲出了家门。
小媳妇的丈夫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追在 小媳妇的身后一边检讨一边劝。小媳妇根本不 听,疯了似的跑,小媳妇的丈夫后边紧紧追赶。小媳妇跑到后街的水井旁,噌地就跳了下去。小媳妇的丈夫一边大喊“有人跳井啦,快救人 呐!”,也跟着跳了下去。
附近正在吃晌饭的人们,听到喊声扔下碗 筷,拿着绳子扁担就跑去井口,协力把跳井的 小两口儿给救了上来。
不知道在井里等待救援过程中发生了什 么。后来人们开玩笑地问小媳妇跳井不害怕 吗?小媳妇恨恨地笑着说,有那该死的跟着, 我就不怕,我们两口子这是井上打架井下和。
除了被严重警告不准擅自靠近井口,孩子 们还会被大人们严格要求不准向井里扔东西。因为井水是供人们吃的,不能脏了。
但记忆中,东小街子的水井还是发生了一 次被污染的事件,一个淘气的孩子往井里尿了 尿。
东小街子的大人们用三根木桩在井口上方 支起了三角架子。架子顶端拴上木滑轮,用一 条长绳穿过滑轮,绳子一端系在一只大水桶的 梁上,好多大人双手紧握长绳另一边,合力将 打满水的大桶拉出井口倒向坑里。
当时,东坑的水很多,向水井里渗水很快。大人们喊着号子以最快的速度从井里汲水,最 后终于淘干了井水,又下去人把井底的淤泥清 理干净。
整个清井过程,几乎整街筒子的孩子们都 来了,站在周边看着。大人们都满脸阴沉的严 肃,让他们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完事儿回到 家里,几乎每个孩子都被大人们严肃地教训了 一顿。后来没再发生水井被孩子污染的事情。
对了,那对跳井的小夫妻,被救的第二天 一早,就央人把井给清了,中午还炖了两只下 蛋的母鸡,打了几斤酒,请大伙儿吃喝了一顿。
后来,压水井出现了。渐渐地,各家各户 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了压水井。压水井对于村里 人来说更干净,更方便。东坑边上的公用水井 逐渐没人用了,直至废弃。后来为了保证孩子 们的安全,有人用几块石板把井口盖了起来。后来井口就找不到了。
浇园子
那时是人民公社体制,耕地归生产队集体 所有。应该是为了村民饭桌日常之需,村民每 家除了居住的院子,生产队还给每家分配很小 的一块地,用于种蔬菜供每家自用。村里人叫 “园子”。
现在想想,那时的园子可能是自给自足的 小农经济的唯一遗存了。
无一例外的,每家的园子都在池塘的边上, 为的是浇水方便。
我家的园子就在东坑南段西侧的坑边上, 临水有两棵向水面倾斜的大柳树,应该是从前 家里长辈栽种的。
那时,每家园子里种的都是葱、蒜、豆角、 黄瓜、芥菜、水萝卜、白菜等应季蔬菜。因为 没有化肥、农药,用坑水浇,施农家肥,菜没 病没灾的长得非常好。可惜那浓郁纯正的味道 只能存在记忆中了。
我家园子得近水之利,浇水非常方便。开 始是父亲、母亲早起贪黑儿浇园子,后来大哥、 二哥大了,就常由他们俩浇。一手一只,提着 两个水桶,到坑里打满水,冲上坑坡,一小片 园子很快就浇完了。
有的家园子距坑边有一段距离,就要用扁 担挑水,多费好多力气。
有一个被姑姑过继来的男孩儿,在姑父的 压力下,被姑姑强迫跟着去浇园子。十一二岁 的年纪,瘦弱的身体,几十米的距离,根本挑 不动满桶水。后来半桶水也挑不动了,但在姑 父的冷眼之下不敢停下来。这个男孩儿就和姑 父拉开距离,到坑里把水桶外面打湿了就挑着 空桶来来回回。不过最后还是被姑父发现了。结果,这个男孩儿挨了姑姑一顿暴打。姑姑一 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咋这么不争气。”那 孩子就站在那儿,任由姑姑暴打,一个眼泪疙 瘩也没掉。
后来,男孩儿初中没毕业就突然走了,回 到他父母身边,再也没有回来。
记忆中,最讲究的是用一种叫“码亭”的 构筑物浇园子。四根长木桩,两两一组,用绳 子分别捆住一头,另一头叉开。一组绑绳的一 端朝上,叉开的两头斜立着插入坑泥里,叫立 叉;一组叉开的两头与立叉两根木桩中间用绳 绑牢,另一头搭在坑岸上,叫横叉。一根细长 木杆从中间用绳子吊在立叉的顶端,细长木杆 的一头绑一块重石,另一头用绳子吊一只口大 底窄的水斗子。打水时,人站在搭在横叉的木 板上,用力将水斗子续到水面,打满水后手一 松,在另一端重石的杠杆作用下,慢慢地一桶 水自动就提了上来,再由人操作倒入事先修好 的垄沟儿里,就把园子浇了。这种浇园子方法 既省力,又潇洒,令人羡慕至极,但整个东坑 边就立起过两个码亭。
洗澡
村里和镇上没有澡堂子、浴池,村民家里 也没有淋浴。村里人把小孩子在池塘嬉戏、学 凫水,大人们在池塘里去污净身都叫做洗澡。
春末、整个夏季和初秋,是村里大人、小 孩子们洗澡的季节。特别是夏天,在炽热阳光 照射下,池塘里的水非常温暖,是村里大人小 孩的洗澡季。
大人洗澡多是为了降温和净身。劳动之后 的中午或晚上,脱光衣服,跳入水中,洗去一 身的臭汗和泥迹,得一身清爽。讲究的,会带 上一条几乎看不清底色的毛巾;更讲究的,还 会带上一块村里人都叫胰子的肥皂,浑身打满 白沫。
当然,在那个还比较保守的年代,十多岁 以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和更年长的家庭妇女一 般都不去池塘洗澡。偶尔也有不那么保守的大 姑娘、小媳妇,在天色开始昏暗的傍晚,抢先 占据池塘洗澡,同时安排人在路口站岗,不让 男人靠近。抓住了难得的机会,她们总会洗很 久。
记得有一次傍晚去东坑洗澡,还离得远远 的,就被一个姐姐给拦住了,并被告知女的在 洗澡,男的都到别的坑去洗。细听,果然从坑 那边传来女人特有的叽叽嘎嘎的笑声。
记得在没有男人洗澡的时候,也看过几次 娘辈儿的、奶辈儿的当着我们小娃娃的面在坑 里洗澡。她们只脱了鞋,穿衣走入水中,站在 齐腰深处,蹲在水里洗。他们肯定是劳作之后 太热了,身上太脏了。她们洗完了,上岸,提 鞋,浑身衣服滴答着水就回家去了。
小孩子们洗澡除了图凉快,更多的是嬉戏。
记得那时东小街子和我同龄的孩子有十来 个,都是不谙雄雌、光屁股在街上跑来跑去不 知羞、把大人叮嘱当成耳旁风的懵懂年纪。夏 天一有空就要跑去东坑,在水里疯玩儿。
细想起来,孩子们在坑里洗澡也有很多花 样儿。打水仗,就是分拨儿或不分拨儿用手互 相泼水,看谁先喘不过气来败下阵;凫水,双 手扶着岸边双脚在水里交替拍打、看谁扑腾起 的水花大;“扎亩腾(音)”。有的捏鼻子、 有的不捏鼻子,闭嘴把头缩进水里,看谁在水 里憋气时间长;初级跳水,男孩子蹲入水中, 然后猛地跳起来,看谁的小鸡鸡能露出水面;高级跳水,两人四手紧握搭手架,沉入水下, 让一个孩子站在手架搭上,然后手架用力快速 抬出水面,手架上的人用力往斜上方一跳,看 谁跳得高、跳得远、摔起的水花大。
如果哪个孩子玩儿累了、腻了,要回家了, 可能不那么容易。一个孩子一喊,谁谁要回家 了,那其他孩子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要回家孩 子身上,纷纷俯身从水里抓起泥巴,打向要回 家孩子身上。被打了泥的孩子不得不重新回到 水里洗净。后来有大人说,这就是抹泥之交。如果哪个孩子被家里大人喊,一般是没人敢给 抹泥的。怕被自家大人知道在坑里偷着洗澡挨 揍,往往也迅速出坑回家了。
曾认真回想过,当我们一帮小孩子在坑里 疯玩儿,好像坑边总有大人瞅着我们,并禁止 我们去被叫做“当开儿”的水深处。只要不去 “当开儿”、不打架,孩子们怎么玩儿,大人 是不管的。
记得一年夏天,本街西邻六大爷家来了一 位北京小客人,是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小姑娘圆脸,小嘴儿,胖乎乎儿,在村里娃眼 里就像花儿一样美丽漂亮。我们一帮村里娃近 乎谄媚得众星捧月,小姑娘很快和我们玩熟了, 也和我们一起到东坑洗澡。一次,小姑娘不慎 滑向了深水处,当我发现小姑娘在深水区挣扎, 双手拼命扑着脸,立刻喊了岸上的大人。大人 扑下水,把小姑娘提溜上岸。小姑娘脸色有些 发紫。大人一手按着小姑娘的脖子让她弯下腰, 一手用力在她的后背上拍。最终小姑娘吐了几 口水,没事了。
如果和大人们一起洗澡,还有一个好玩儿 游戏,叫“撂勺(音)瓜”。就是有胆儿的男 孩子自告奋勇、或被认为该有胆儿的男孩子被 迫,被大人们一手托着脖子、一手托着双腿、 举起来,然后被用力抛向深水中。待被抛出的 小孩子在水中挣扎扑腾几下,甚至喝几口水后, 大人们再游过去,把小孩子拽回来。
那时自己属于该有胆儿而没有胆儿的男孩 子。记忆中,自己没少被大人“撂勺瓜”。被 高高抛起的眩晕、肚皮或后背拍在水上的生疼、 摔入水中不能呼吸和脚够不到水底的恐惧、喝 几口水后的慌乱,那记忆始终犹新。
在被多次“撂勺瓜”的摔打中,我从没胆 儿变有胆儿了,居然还学会了被村里人叫做凫 水的游泳,能从东坑近 50 米的西岸手脚并用 地扑腾到东岸,歇口气儿再扑腾回来。那年我 六岁,父母和哥哥们听说我学会了凫水,惊讶 地夸了我好久。
有时觉得,适当的摔打可能对孩子更快成 长有好处。